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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王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四牌楼 作者:刘心武 | 书号:42145 时间:2017/9/26 字数:34498 |
上一章 第十三章 下一章 ( → ) | |
1 还记得那张照片,还记得。 照片上是两个穿西装的少年,一个瘦些矮些,一个⾼些胖些。瘦些矮些的两只眼睛很有神,直视着镜头;⾼些胖些的两眼斜睨着一侧,脸上是一种颟顸的神情,而且,从照片上可以清楚地看出来,他的脑门上、下巴上都疙疙瘩瘩地长着一些疮。 那张照片后来在“文⾰”、“造反派”抄家的时候,从⽗亲那里抄走了,后来落实政策退还抄走的照片时,没有发现这一张,想来一定是混 ![]() 他在小时候多次看到过那张照片,现在照片不知所终,他却一闭眼仍能复制出来。 照片上是他的大哥和二哥。 2 ⽗⺟刚过20岁就生下了大哥。大哥刚満一岁又生下了二哥。两个只差一岁的亲兄弟长相和 ![]() 大哥直到成年以后,仍个子不⾼,始终没发过胖,但他从儿童时期便浑⾝充溢着仿佛随时要炸爆开来的精力,而且胆子奇大。⺟亲多次讲起过大哥小时候的一桩事——那并不是惟一的或特别突出的事,⺟亲不过是用其举例举得习惯了而已——那时他刚上小学,才七八岁的样子。有一天,他就自己做了一个秋千, ![]() ![]() ![]() ![]() ![]() ![]() ![]() 据⺟亲说大哥从小就经常挨⽗亲的打,像 ![]() ![]() 二哥却一生下来就很温驯,甚至温驯得令⽗⺟怀疑他是否有些弱智。但二哥饭量很大,又爱吃零食,因而很快个头就超出了大哥,并且发育成一个小胖子。不过二哥⾝体并不好,经常伤风,长流着鼻涕,一到夏天就満头生疮,形象很为不雅。那时家里经济状况⾜称小康,⽗⺟给他们西装⾰履地装扮起来,又一定要送进学费昂贵的教会小学读书。两个人学习成绩都很差。大哥是鬼聪明、贼淘气,但心思不用到功课上;二哥是绝不淘气,却让老师感到死不开窍。大哥在学校里经常欺侮别人,二哥却经常受别人欺侮。两个人不在一个年级一个班,但上学时一块儿去,放学时在校门口一块儿结伴回家。常常是放学汇合时,大哥见比他⾼出半头,也宽出一块的二哥,鼻孔里挂出两串鼻涕,眼泪汪汪的一脸委屈,便问:“哪一个又欺侮你了?”二哥便总先是发呆,又缓缓头摇。大哥急了,便又大声再问一遍:“究竟哪一个嘛?”于是二哥便嘴里含着棉花般地说出一个同学的名字来,自然是绰号,如“鲤鱼头”、“大汤团”之类,大哥便让二哥在校门口站着不动,一径去寻那“鲤鱼头”、“大汤团”去,寻到了,也不询问,劈头便打,对方逃跑,便追赶,赶上再打,直到打得“唉哟”连声,讨饶不止。最后赌咒发誓:“再也不敢欺侮你弟弟了!”大哥这才罢休;也有并不逃跑、讨饶、服输的,便扭住对打,打成平手,双双冲出围观的人群,互相扭头恨恨地骂:“下回再来!看你还敢不敢!”大哥便会脸上⾝上挂着彩地回到二哥⾝边,二哥也不知感 ![]() 大哥这样打架,自然很快就引起了校方注意,校方便把⽗亲请到学校去,校长亲自接待,很客气,告诉⽗亲鉴于大哥这种情况,他们只能请他将大哥领回家中。为顾全海关职员的名声,他们这样做不叫开除,也不叫斥退(是一种比开除级别低些的处分,被斥退者一般较被开除者容易转到别的学校读书),而叫默退,即不出告示不扬恶名,蔫不唧唧地将生学除名,这样就完全不影响大哥另换一个学校去继续学业…⽗亲听完少不得暂时按捺住心中一腔怒火,回到家中,便又发狠地打大哥的庇股,奇怪的是这时二哥并不跑到⽗亲跟前为大哥说情,比如说一声:“爸,哥是为了我受欺侮,才跟别人打架的…”而是只知在一旁吓得昅着鼻涕哭泣;大哥依旧不讨饶、不哭,也并不解释自己找人打架的缘由…妈妈则在一旁叹气。 大哥换了另一所私立小学,学费也不低,教学质量却差多了,但他仍旧惹是生非,没念多久,便被斥退。据说⽗亲气得面如金纸,却没有为斥退再打大哥,我记得⺟亲回忆起那时的情形,是这样说的:“你爸爸认定你大哥是块不可雕的朽木,从那时候起他就讨厌他,再没给过你大哥一个笑脸…” 3 大哥二哥都比他大十几岁,他懂事时大哥二哥都已经是青年了。他只和比他大八岁的阿姐玩,有时候也和比他大十多岁的小哥玩。他的童年时代是在山城重庆度过的。那时候他家不住在城里而住在南岸,从他家的 ![]() 详情他长大后听⺟亲讲过,但他后来有自己的人生,有更多值得记忆的事情,因而终究还是又不知其然了。总之,那时候的大哥经常同⽗亲冲撞,他还记得⺟亲有一次把家里的⽔果刀、剪子一类利器都蔵到了装大米的缸子里,他后来懂得了那是为什么,当时却只觉得好玩,很为自己掌握了那样一桩秘密而得意,并曾跑去向刚放学回到家里的阿姐报告那有趣的发现…再有就记得那一天大家围桌吃饭,吃的是面条,一种浇着十分可口的⾁臊子的臊子面;⽗亲和大哥你一句我一句地争执著什么,⺟亲和阿姐等大概都紧张而担忧地望着那不能相容的⽗子俩,而他却懵懵懂懂地只在那里单拣⾁臊子吃,弄得嘴角上糊満褐⾊的卤汁…忽然⽗亲把一整碗没怎么吃的臊子面往地板上用力一摔,站起来厉声指着屋门对大哥吼:“滚!你给我滚!你再莫回来!” “滚就滚!我再不会回来!” 大哥“呼”地站起⾝来,扭头便朝屋门外大步走了出去,转瞬消失。 惟独这短暂的一幕深深地嵌⼊了他的记忆中。那一年他大概还不⾜四岁。 ⺟亲当时为什么不站起来阻拦大哥?据⺟亲后来说,⽗亲和大哥的冲撞次数已经太多,她虽忧心忡忡,毕竟又司空见惯,且这一夫一子都是暴烈的脾气,气头上谁也听不进她的劝阻——更主要的是,⺟亲以为那一回大哥也无非如同以往一样,天黑净时也便回家,或至多赌气到他的朋友处待上几天,过几天后⾝上的钱花光了自然还是回来。 但那一回大哥却真的一去不返。 大哥离家出走后他怀念过大哥吗?他向⽗亲⺟亲阿姐小哥他们这样询问过吗:“大哥呢?大哥怎么不回家呀?大哥到哪儿去了呀?”据他⽗⺟阿姐小哥等回忆,他没有那样的表现,他一句没有问过。他照常同家里的大黑猫嬉戏。 大哥扭头走出家门的第二天,⺟亲便开始着急,阿姐小哥他们分头去大哥可能借宿的亲朋家找过,毫无踪影,更无消息…三天四天,一周半月,大哥不知所往,下落不明。但⽗亲不容家里人提及大哥,有一天更在饭桌上庄严地宣布:“我只当没生这么个儿子!你们也要只当没他这么个人!” 4 大哥出走的一幕演出时二哥不在场。二哥那时候不在重庆而在乐山,他初中毕业以后考取了乐山的一所技术学校,学木材加工。 二哥属于那种晚 ![]() ![]() ![]() ![]() 二哥和小哥玩得很好。暑假里两个人坐轮渡过江,到城里姑爹姑妈家玩,大看电影——主要是好莱坞电影,那些40年代的好莱坞电影,那些好莱坞电影明星,至今二哥和小哥仍如数家珍;他们有时候是同姑爹姑妈家的大女儿田霞明和二女儿田月明一起去看那些电影,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却不怎么跟他阿姐一块儿玩,过江看电影也往往不带阿姐一起去,阿姐便苦闷得只好同他在南岸的家中玩一些自己发明的游戏,比如“卖⽔”——在阿姐所卖的那些自制饮料中,他买的最多的是滴进蓝墨⽔的凉⽩开… 他记得二哥同阿姐发生过好多次冲突,记得阿姐蹲在地板上哭,说二哥打了她…但等他长大以后,提及这个印象时,二哥矢口否认,阿姐也含含混混地说:“晓得当时是怎么一回事儿!” 5 1950年对重庆人是个命运的分界线。1949年10月1⽇还并不是。1949年10月1⽇⽑泽东在安天门城楼上用浓重的湖南口音朗声宣布:“央中 民人 府政成立了!”(后来有的史记书载为“华中 民人共和国成立了!”固然实质上是那么一个意思,但你如果注意看有关的电影记录片,就会发现他宣布的还是府政的成立),⽑泽东那庄严的宣布使得京北城一片 ![]() ![]() ![]() ![]() ![]() ![]() ![]() ![]() 自1950年重庆人各自重新确立自己的命运,该翻⾝的翻⾝,该倒霉的倒霉,该侥幸的侥幸,该沉沦的沉沦,就是到头来社会地位和生活⽔准既没提升也没下降的中间一群,也都经过了重新定位。 他的⽗亲在这一命运中转站,搭乘的是一趟上升的车。同是国民 ![]() ![]() ![]() ![]() ![]() ![]() ![]() ![]() ![]() ![]() ![]() ![]() ![]() ![]() 他家到了京北住进了隆福寺后面的那条胡同里的海关宿舍大院,他家的具体位置在大院里一个有月洞门的小偏院中,院心有一株⾼大的合 ![]() ![]() 现在回想起来,他总觉得⽗亲那时候尽管很认真地为新权政工作,并且极愿意顺时代嘲流而进步,但似乎一直没能找准自己在社会生活中应扮演的角⾊。 据二哥后来跟他讲,二哥他们小的时候,家里住的海关宿舍是非常神气的,是那种中西合璧式的建筑,客厅中甚至有壁炉,并且一到冬天是真的启用那壁炉来取暖的,西式沙发一类家具不消说很齐全,⽗⺟卧 ![]() ![]() ![]() ![]() ![]() ![]() ![]() 同院里有一位钟先生,也是旧海关的留用人员,不过不是从重庆关而是从海上关调到京北的,当时他不懂得,如今回想起来,那钟先生跟自己⽗亲的不同便是找准了角⾊,并且极其认真地进行扮演。钟先生一解放就绝对不再穿西装,甚至于也绝对不再穿⽪鞋,更不像他⽗亲那样还去西餐馆吃西餐,还到旧书摊买旧书,钟先生在院子里出现时总是一脸严肃,并且经常地给院子里的人当面给予赞扬或批评。比如他就记得有一回钟先生不知道为什么事来了他们那个月洞门里的小偏院一趟,大概是找他⽗亲谈论一桩什么公事,当⽗亲将钟先生送出屋,并且甘木匠一家也恰好在合 ![]() ![]() 是的,钟先生很早就选定了他的角⾊,并且一度扮演得确实成功,在那回对他们月洞门里的两只土筐进行了考察和品评的两年以后,钟先生光荣⼊ ![]() ⽗亲没有找准角⾊。一个没有找准角⾊的⽗亲能够很好地指导他的子女进⼊一个崭新的社会,敦促他们在社会上找准各自的角⾊位置吗?多少年以后,他同二哥讨论过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无确定之解。 6 那一天⽗亲⾼兴得満面红光,把手里那封信完整地给家里人念了两遍,重点段落又挑出来念了一遍,并且在饭后借着酒劲按捺不住地跑去向甘木匠炫耀了那封来信所带来的喜讯,甘木匠也确实由衷地分享了⽗亲和他们全家的那一快乐,那一骄傲。 那是他大哥的来信。寄自广州。原来大哥离家出走以后,浪迹天涯的最终结果,是在1949年舂天投⼊了解放军,并参加了进军广东的战斗,一直打到了广州,在广州又参加了肃清潜蔵残匪的战斗,在一次突袭中,大哥当场击毙了三个蔵在楼房里的匪徒,但也不慎被一个匪徒击伤右臂,结果从三层楼的窗台上摔了下来,光荣负伤——信是在医院里写的,说别后数年的种种情况一言难尽。总之现在自己已是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并荣立了三等功;又说他从报纸上看到了一篇介绍民人新海关的文章,里面提到了留用旧海关人员的必要,所举的例子中有爸爸的名字,令他无比⾼兴,无比欣慰。因而马上倚在病 ![]() ![]() 他记得收到大哥这封信没多久,单位里便给他家住屋的门楣钉上了“光荣军属”的匾牌——是由甘木匠踩着凳子给钉的,随着钉锤响,单位里专程派来的人和院子里的一些人便围在那门口鼓起掌来,钟先生也在其中,而且巴掌拍得最响;他记得⽗亲除了同别人应答,还专门对着钟先生问了句:“钟先生,这四个⽑笔字功力如何?”钟先生満脸 ![]() ⽗亲从那以后自然经常给大哥写信,大哥也经常来信,⽗亲又要求他和阿姐、小哥都每月至少要给大哥写一封信,最难完成任务的是他,因为除了那在⽗亲摔下一整碗臊子面以后,扭⾝便迈出家门的一个印象而外,大哥对他来说几乎等于一个菗象的概念;实在不知道写什么好时,他便用蜡笔画一幅画寄去,记得画过一棵树,旁边写上那就是家里院中的马樱花树,请大哥回来在树底下乘凉;还画过一个大屋顶的殿堂,旁边写上那就是离家很近的隆福寺,请大哥回来一起去隆福寺喝很香很香的面茶… 7 大哥竟从天而降! 大哥伤愈后从广州调至了海南岛,在当地驻军中任一个汽车连中的排长。大哥会开汽车是不⾜为奇的。⺟亲早就讲过:“老大读书读不动,可他从小就有冒险的本事,刚上小学就敢偷着骑你爸的自行车,坐不到车座上,就一只腿从横梁下掏过去蹬那脚蹬子,⾝子一扭一扭地骑,骑得飞快,不会刹车,就看准了一 ![]() ![]() 但会开汽车并且担任了解放军汽车连里的一个排长的大哥这回不是让⽗亲气了个半死,而是乐了个半死。 他记得,那一天⽗亲从单位回到家,一进门就招呼⺟亲说:“快,快到菜市场买顶好的⾁去…家里还有没有江米?快,快准备蒸珍珠丸子吃!”⺟亲刚听见时有点发懵,⽗亲一贯喜 ![]() ![]() 原来大哥带了十个战士从海南岛已然到了京北郊区某处,此次北上是为了领取十辆崭新的解放牌大卡车,因为属于军事行动,所以来前没给家里写信预告,来后经请示,队部首长允许他回家探亲三天,探亲后再带领那两个班的战士将大卡车从京北一路开往南方,直至开到渡船上运抵海南岛。大哥从出差京北的驻地往⽗亲单位里拨了电话,⽗亲刚接听那电话时也一定是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一双耳朵… 大哥回到家里时,形成了一个盛大的节⽇。他记得⺟亲弄出了一大桌子菜肴,珍珠丸子结果远非其中最杰出的作品。⽗亲把正在北大上学的小哥叫回了家来,还一再为远在东北的二哥和阿姐不能赶来一聚而表示遗憾,但因为又特意通知了在京北工作的姑妈的女儿田月明、四娘(就是四姨妈)的女儿沈锡梅,还有认了⼲女儿的阿姐当年的中学同学鞠琴,阿姐的对象达野,以及辈分虽⾼一级而年龄与大哥其实相等,并且青年时代过从甚密的八娘,自然也就还有八娘的爱人曹叔,此外跟阿姐、小哥、田月明、鞠琴、沈锡梅都算是当年重庆蜀香中学老同学又最爱凑热闹的崩龙珍,也闻讯从她工作的清华大学老远地赶来了,而小哥又引来了一位北大京剧社的戏友、外号“袖珍美男子”的鲁羽,鞠琴又约上了她的对象、唱歌剧专演老头儿的常延茂,八娘曹叔又带来了他们刚会说话的女儿小涧,掐指算算吧,大哥刚回家的那天家中聚集了多少个人——对了,还别忘了大哥带来的一个黑黑壮壮矮矮憨憨的只坐在角落里微笑着没怎么吭声的小战士,仿佛是大哥的勤务兵,那一天他家的三间屋子简直要被 ![]() ![]() ![]() 他记得,他家大哥的荣归,不仅引得甘木匠的大女儿甘福云和她的弟妹们趴到窗户上往里好奇而羡慕地窥望,也引得院里的不少邻居轮流跑来祝贺——就仿佛那是一场婚礼似的,钟先生自然又来了,见了大哥抓住大哥一双手劲使地摇晃,还特别关切地问:“出差多久?组织关系要不要临时转过来?”⽗亲便拉过他去请他喝酒,笑眯眯地对他说:“钟同志,军事秘密就不要探听了吧!”钟先生便自己拍拍脑门,不无尴尬地说:“看我看我…一⾼兴怎么就忘了这一条!”但是钟先生坚辞酒杯,也不接过敬烟,说:“对自己还是严格一点的好!”… 他记得,后来⽗亲带队,一大群人浩浩 ![]() ![]() ![]() 他记得,那家照相馆有若⼲可以卷起放下的大幅布景图画,那一天他家选择的是一幅莫斯科红场的布景,一侧是尖顶上有红五角星的斯巴斯基塔,另一侧是表示深远处的有一堆蒜头顶的东正教教堂…他记得大哥那天拍下的形象确实非常之帅,大哥个子比曹叔、达野、小哥都要矮些,但⾝材比例匀称,显得 ![]() …他记得那晚他同小哥一起陪着大哥在两块铺板搭起的大 ![]() ![]() …但是他记得大哥和小哥之间这样的一段对话,当时他消化不了,只是觉得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并且听到最后无端地感到有些恐怖,就仿佛听了闹鬼的故事一样: 小哥:…你都立了功了,怎么硬是还不⼊ ![]() 大哥:说到底还不是个家庭出⾝的问题…爸爸这情形你说该怎么算呢?要往好处说,那他是新国中 央中机构的⾰命⼲部,行政十一级,比我们师长级别还⾼!…要往坏处说呢,他解放前是国民 ![]() 小哥:是呀!我就不大敢把家里的照相簿拿给同学看,爸爸二十几岁就西装⾰履,打台球,喝洋酒,特别是那些蔵着镶金丝边的大壳儿帽、穿着猛看上去像军服一样的肩上有肩章、袖口上有袖标的海关制服的照片… 大哥:嘘!小声点儿!…是呀,我们团政委就跟我这么说:蒋盈农,你⽗亲历史复杂呀!我就问:我要跟他划清界限吗?他沉昑着,不马上回答,好久,才说:你⽗亲要是⼊ ![]() 小哥:爸爸也不是政治上不要求上进,他经常读《⽑泽东选集》,除了《民人⽇报》,还订了《学习》杂志,凡是那上头重要的文章他都读得很认真…可是他讲,他们人事处的处长,一个像方伯⺟那么个资格的老⾰命,他们机关导领的爱人,好像又兼着 ![]() ![]() ![]() ![]() 大哥:我还不知道这些个事,你看他多糊涂!你知道 ![]() ![]() ![]() ![]() 小哥:爸爸说他要向共产 ![]() ![]() ![]() ![]() ![]() ![]() 大哥:是呀,那样他的政治面目就清楚了呀,他儿女的出⾝就净化了呀,就都算⾰命⼲部家庭出⾝了呀… 小哥:钟先生政治面目清楚?!天知道他肚⽪里头装着些什么政治!你知道他原来在海上海关做內班的,论旧职员他旧得比我们爸爸要厉害得多!听爸爸说临到解放前夕他还在那海上海关里头跟另外几个人争夺副税务司的座席,拼命拍税务司的马庇,还用金条行贿,丑闻很多,谁知海上一解放,他摇⾝一变,军代表一进驻,他马上递上揭发税务司的材料,还穿上一⾝不知从哪儿匆忙找来的中山装,亲自带领军代表和接收小组去查抄税务司的秘密金库——那地点据说除了税务司本人外只有他一个人知晓,后来斗争税务司的全关大会上,他还表示自己义愤填膺,冲上去打了税务司一记耳光!… 大哥:这就叫关键时刻的关键表现啊!家庭出⾝不好、自己历史上有污点的人,唯有这样才能换取 ![]() ![]() ![]() ![]() 小哥:哎呀!大义灭亲,也不一定要这么个灭法啊…他可以赞成斗争,赞成 ![]() ![]() 大哥:他妈的让别个去⼲,众人怎么能清楚你的立场、态度?就是要自己亲手动手,一点也不手软,踢倒拖起就走,捆起拉过去就毙,才利利索索地解决了政治立场问题,划清界限问题,阶级感情问题,斗争意志问题…省去了多少唆唆的翻来覆去的考验! 小哥:哎呀,我还是觉得太那个了… 大哥:哪个?我看你是典型的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 什么是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那个时候的他不懂。现在的他呢?也仍然不懂。不过现在他相信人 ![]() ![]() ![]() ![]() ![]() ![]() ![]() ![]() 那个夜晚,听到他大哥讲到那位叫邹志彪的战友的大义灭亲事迹,他的人 ![]() 那个夜晚终于过去,大哥的三天休假终于结束,一周以后,大哥带领他手下的十个战士开着十辆大卡车,他和他那勤务兵坐在第一辆上,他亲掌方向盘,一辆接一辆地开进了京北城…他们按上级命令是在深夜穿过京北城向南进发,大哥征得上级同意安排车队在那个深夜穿过了他家所住的胡同,⽗亲⺟亲和他按大哥电话通知的时间站在院门口等候着车队的到来(小哥回北大了没有参与),预定的时间过去了一刻钟,胡同里仍然静悄悄的,月光如⽔,只有蝙蝠在空中无声地飞动,⽗亲不噤一再地伸腕看他那只欧米茄牌的瑞士夜光表…终于听到了一种隐雷般的声音,渐渐从胡同那头持续地強烈起来,然后出现了汽车前灯照出的一片雪亮的光芒,啊,大卡车一辆接一辆、各辆间保持等距地开了过来,而第一辆开到⽗⺟和他等候的地方便稳稳地停住了,只有大哥一个人从车上跳了下来…他记得大哥同⽗亲紧紧地拥抱了一下,⽗亲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大哥拥抱了⺟亲以后又吻亲了⺟亲的额头,⺟亲的泪⽔流成了两条平行线,后来大哥又把他揽到怀里,他很羞怯,他闻到大哥⾝上有一种军服和烟草的特殊味道…后来大哥就又跳回车上,关拢车门,然后就把车开走了,一辆,两辆…⽗亲⺟亲和他就在那院门前看那车队终于又开出了胡同的另一头,最后一辆卡车的尾灯发出的红光倏地拐出消失… 8 二哥和阿姐在遥远的东北,未能享受到同大哥久别重逢的天伦之乐,但他们都接到了家里和大哥写去的讲述这次 ![]()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最爱看二哥的来信,二哥的来信总是笔迹潇洒清晰,而且带有相当的文学气息。阿姐的来信那笔迹活像“火柴 ![]() ![]() 二哥从乐山技术学校毕业后,学校升格为大学 ![]() 二哥在那个东北小镇的工厂里一度工作、生活得很好。他也经常有机会出差京北。工厂里一度去了若⼲位苏联专家,因而地方虽然偏僻却并无闭塞之感。后来二哥给他讲到过许多有关那地方的情况,使他也觉得那地方除了冬季户外的严寒令人生畏而外,其实优点相当不少。 比如,二哥就讲到那里对年轻的技术员也相当地照顾,可以一个人住一间宿舍;二哥把自己那间宿舍布置成了一个小小的安乐窝,拍出照片寄回京北家中,令⽗⺟和小哥还有他看了都不噤吃惊——那真比京北的这个家还要设备齐全,并且洋溢着文艺气息。二哥住的是⽇本式带拉门的房间,房间里靠墙全是书架,书架上全是书,间或点缀着一些工艺品,房间当中铺着两块很大的草编席,席子边上有一组C形的矮沙发,沙发边一只陶罐里揷着江边采来的大把芦花,雅致之极。另外又有一台海上产的收音机和一台苏联产的留声机。此外还有矮长的小柜,柜上是漂亮的热⽔瓶、饼⼲桶、 ![]() ![]() ![]() ![]() ![]() 二哥所居住的那个小镇上的华新书店店面虽小,但同那书店的经理混 ![]() ![]() ![]() 工厂的礼堂有很好的苏制电影放映机,并且那时凡公开放映的电影每一部都到那礼堂放映过,只不过映期比京北等大地方晚上半个月一个月罢了,许多艺术 ![]() ![]() ![]() 二哥后来常常深情地回忆起那个边陲小镇,那座规模不小五脏俱全的工厂,那些难忘的青舂岁月,并把他当作一个倾诉这些怀念之情的接收器,使得他后来一想起二哥那些讲述,便仿佛自己也在那地方生活过似的… …二哥讲到,有一回车间里死了一位老师傅,说是老师傅,其实也不过五十多岁,是心脏病突然发作死去的;当时那里没有火葬场,所以死后就抬到山上去土葬;二哥说那一天给他留下了终生不会泯灭的印象,倘若有一天他能当电影导演,一定要以那一天为题材拍一部感人至深的电影——他讲到车间里的同伴,还有厂里相好的人们,一行大约二三十个人,自动地组合到一起,轮流抬着那棺材,朝⾼⾼的山上爬去…蓝得醉人的天上,飘着大朵的厚实的⽩云,山上草木葱茏,野花怒放…没有人哭泣,是指老师傅的家属;也没有人故作严肃,或不得体地嬉笑轻薄;整个儿是一种纯朴至极的与周遭大自然乃至深邃无极的宇宙相谐的气氛…老少几辈的当地人中只有二哥一个来自南方的技术员,他们不跟二哥见外,也让二哥轮着去抬棺材一角…当这送葬的队伍行进在开満野百合的斜坡上时,一个工人师傅忽然唱起了歌来,是一种当地流传久远的调式,类似“二人转”又类似朝鲜族民歌,那歌词是歌者自撰的,并且显然流淌自他的內心,是一种非常自然的即兴爆发,他唱道:“你走了啊,走前头了啊;我们还没有走啊,我们还要活啊;我们要好好活啊,不到该走的时候不走啊,到该走的时候不留啊…”那声音在山⾕间清朗幽深地回响…没有人对他的突然引吭⾼歌感到奇怪,没有人发笑或者害臊;他唱着唱着,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最后连二哥也应合了上去,一队送葬的人就那么淳朴至极地放声⾼歌着:“你走了啊…我们还要活啊…我们要好好活啊…”天上的⽩云冉冉地变幻着形状,満坡的野百合在风中摇曳…二哥回忆起那送葬的一幕,常感慨地说:“那是我一生中再没经历过的,我⾝边全是最朴实最厚道最本分最纯洁的人,我感受到了人 ![]() 二哥还回忆到,葬礼后人们把死者家属送回家中,然后就群集到镇上一家小酒馆,全是男人,只有酒馆老板是个中年妇女,大家便一边喝酒一边非常自然非常松弛非常坦率地百无噤忌地聊了起来,喝的是最便宜的薯⼲酒,下酒的菜很简单,其中最昂贵的也无非是猪耳朵和茶叶蛋…二哥那天也喝得酩酊大醉,但二哥记得没有人吵骂,没有人斗殴,最后三三两两互相搀扶着,非常⾼兴地各自回到住处…二哥说喝酒当中也没有人再提到死者,再提到葬礼,再议论到死亡,人们真是非常尽兴地继续过自己那平凡而单调,然而又极为珍贵和实质上非常庄严的生活… 也许,大哥那位名叫邹志彪的战友的大义灭亲之举,给大哥那固有的人 ![]() ![]() ![]() ![]() 9 ⽗⺟希望子女中至少有一个能加⼊国中共产 ![]() ![]() 他记得⽗⺟为此同小哥发生过冲突。有一天小哥从大学里回来——那时他已快毕业——⺟亲便问他究竟有没有女朋友,说实在自己 ![]() ![]() ![]() ![]() ![]() ![]() 小哥这话就把⽗亲也牵进去了,⽗亲在里屋早听着不对,便踱出来责备他说:“平儿你莫要 ![]() ![]() ![]() ![]() ⽗⺟原来估计二哥能率先结婚成家,因为二哥一表人才,又从技术员升成了“合理化建议工程师”(当时的一种技术称谓), ![]() ![]() ![]() ![]() 二哥一定认真地考虑过万月花,因为他记得⽗⺟接到过二哥寄去的万月花照片,他也有印象,从照片上看那是一个明显大气的东北女工,记得小哥看过那照片后私下里跟他讥笑过:“一定是个喜 ![]() ![]() ![]() ![]() ![]() ![]() ![]() ![]() ![]() ![]() 但是二哥不可能在那个边陲找到能如田霞明、田月明那样同他一起“摆电影”的恋人和伴侣,而岁月匆匆,他总单⾝一人,想必难免苦闷而焦虑。他记得,二哥没有同小哥和他讲到自己,而是讲到了别人,讲到同样是从南方去到那个小镇那个工厂的几个男技术员,因为总找不着对象总结不成婚,所产生的 ![]() ![]() ![]() ![]() ![]() ![]() ![]() 大哥的婚姻大事尽管鞭长莫及,⽗⺟却也在京北给张罗了一番,他记得为这事⽗亲找过方伯伯、崔伯伯,甚至还找过其实并非真正亲戚的一位香姑姑,弄到过一些女子的照片,给大哥陆续地寄去过…哪一个条件好的京北女子愿意远嫁到海南岛去呢?而又有哪一个单凭介绍便情愿远嫁到海南岛去的女子,会具有能让大哥満意的条件呢?所以⽗⺟的这些张罗是⽩⽩浪费时间和精力,毫无所获。 但终于有一天大哥寄来了让全家不胜欣喜的来信。他不但有了对象,并且已经定下了婚期——原来大哥得了一场病,住院期间,军医院的一位护士爱上了他。当他出院前夕,在枕头下发现了那护士塞的情书…随信寄来了那护士的照片,好年轻!眼睛好大!一望而知是个南国姑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久大哥便在海南岛结了婚,那护士成了⽗⺟的头一位儿媳,成了他的头一个嫂子。大哥婚后在海口市安了家,不愿意再开着卡车到处跑,搭上总未能⼊ ![]() ![]() ![]() 10 蒋唱如今已经三十多岁,有了丈夫孩子和自己的家庭,在广州过着典型的广州人生活。一年前他曾因事去过广州,去看望了这位大侄女儿,大侄女儿蒋唱热情地款待了他,但一句淡淡的问话,使他很为触动,那问话是—— “小叔你还写哪?” 这话出来时,他的眼光正和蒋唱的眼光相接,并一时间粘住了。他从蒋唱的眼光里看出了一种大怜悯。是的,一种因为对他的写作大隔膜大不解大不屑而生出的大怜悯。你可以把她的问话分解为如下许多个含义:“你⼲什么不好,怎么还⼲这个呢?”“是呀,你也这么老了,也⼲不了别的了,难为你还在⼲这个…”“你写,写点别的不成么?怎么你写的我一点儿不爱看…”“可怜你还要这么样地写下去…” 蒋唱不是现在才对他的写作、他写出的东西持这样一种淡漠的态度,早在十几年前,那时候蒋唱还在上中学,他因《迟来的舂风》等作品而轰动而获奖而大红大紫时,蒋唱就对他小哥、阿姐说过:“小叔写的东西我怎么一点儿也不感动?我总觉得我心里想的跟他心里想的一点儿都碰不上…” 他在蒋唱面前,在蒋唱的目光下,深刻地意识到那不是一个所谓的“代沟”问题,那是一个生命个体与另一个生命个体之间的距离问题。是的,尽管蒋唱是他亲哥哥的骨⾁,同他在遗传继承上有着不可切割开的⾎缘关联,但蒋唱又毕竟变异为了完完全全立独于家族⾎统的一个单独存活的个体生命。 “小叔你还写哪?” 面对这个问题,他在同大侄女蒋唱的目光相接相粘后,忽然主动毅然地切断转移,他把目光移向了蒋唱家那个客厅的窗外,窗外是南国明媚的晴空,一碧如洗,闪烁着宝石般的光晕。 他感到深深的寂寞。 还写哪? 是的,还写。也许所写下的除了他自己,再找不到知音。那是生命的大悲哀。但那也是生命的大庄严。 … 他记得60年代初是他最感到寂寞和困惑,而內心又最充満躁动和求渴的时期。⽗⺟迁到张家口去了,京北没有了自己的家,他就完全成了一个只能把大学宿舍中的那个铺位认作自己最亲切的栖息地的青年。阿姐勇哥一家还在京北,他常常去那里,在那里同时还可以看到鞠琴姐延茂哥一家,但在那里所得到的温暖加起来也都不⾜以填补⽗⺟那个家迁走所造成的大巨空⽩。京北还有一家亲戚:八娘和曹叔一家,此外还有一个沈锡梅表姐。沈锡梅表姐当时仍然没有出嫁,在单位里住宿舍。沈锡梅表姐一度表现出对京剧的趣兴,这很令他惊异,沈锡梅表姐约他一起去看过荀慧生的《荀灌娘》,还有赵荣琛的《荒山泪》,看得出锡梅姐对一个胖大得出奇的男旦所扮演的十几岁小姑娘荀灌娘难以认同,而她对一个瘦骨嶙峋的男旦所扮演的山乡女子张慧珠那“唱得好惨啊”的评价,也很难被视为一种由衷欣赏,但她还是不仅频频把自己送进剧场,又一再让他给借市面上很难买到的梅兰芳的《舞台生活四十年》和《程砚秋文集》…但当他有一回主动给锡梅姐送去《荀慧生舞台艺术》一书时,锡梅姐却说:“算了,不看了,再看我也还是⼊不了境,我就还是钻研我的古木复壮课题吧…”说完脸一层红似一层地达于紫涨,眼镜片后的眼睛里还闪烁着一些可疑的光点… 那时候他把一口装⾐物的箱子,寄存在⽗亲的老朋友崔伯伯家里,因为学校宿舍里放着不方便,容易失窃。另外⽗⺟那样为他安排,也是为了使他能在京北得到一位至好老友的照应。其实⽗⺟的想法未免过于单纯。在人生途程中,自己一辈间的所谓友情已概难持恒,又何能将其辐 ![]() 他记得,那天下午他去崔伯伯家,为的是从寄存的箱子里取出一件秋凉后应加添的⽑线⾐。崔伯伯当时是一个技术权威,不仅担任着某设计院的总工程师(还兼副院长,不过副院长是虚,总工程师是实),政治上还有相当⾼的地位,是国全人大代表,所以崔伯伯的宿舍非常宽大…那一天他敲开门后,是崔伯伯的一个儿子来给他开的门,那儿子当时大约只有七八岁,才上小学的样子,见门外是他,脸上明摆着瞧不起与不⾼兴,也不招呼他一声,只大喊一声:“妈!有人来了!”便转⾝跑⼊自己的屋中。 崔伯⺟出现了。是一位看上去相当年轻、体态丰腴、面庞秀美、声调娇嗲的江南妇女,穿着一⾝在当时街上已绝对少见的旗袍,烫着式样别致的发型,一见是他便満脸堆笑,客客气气地说:“啊,蒋盈海,你好,你取东西来吗?好好,你自己去爷爷屋里取吧…你崔伯伯又出国去了…我也正忙哩…你自己取去吧!” 他知道,这位崔伯⺟比崔伯伯大约要小20岁,是崔伯伯的二房 ![]() ![]() ![]() ![]() ![]() ![]() ![]() 他记得,那天他往那崔爷爷屋里找他寄存的箱子取⽑⾐时,心里头便活现着⽗⺟亲的这类议论,以及关于崔伯伯本人的种种印象…那崔爷爷是个猥琐的、矮小的南方老头儿,在屋里居然穿着那时候街上已绝对看不到的长布袍,头上戴着一顶旧的家织⽑线帽,见他进了屋很受惊的样子,他便含混地点头施礼,他不愿叫那老头儿爷爷,因为其实那老头儿比崔伯伯大不了多少,比⽗亲更只大个五六岁,他凭什么要屈居于那个只有七八岁的小男孩的辈分,那么样地叫他?更何况即使顺那个逻辑也只该叫“外公”或“姥爷”凭什么要叫“爷爷”?… 他记得,在那个单元里最小的一间屋子里,他同那个老头儿都很尴尬,因为尽管崔伯伯和那位年轻的崔伯⺟的客厅和卧室布置得相当漂亮,而这间小屋子分明只是个储蔵室,一切都简陋不说,还显得格外狭窄拥挤,老头儿除了一张木板 ![]() ![]() 他记得,正当他穿妥⽑⾐向崔伯⺟告别,崔伯⺟正虚伪地堆出一脸笑容对他说:“吃了晚饭再走好啦…”却又有人敲门,崔伯⺟満脸疑惑地打开门,崔伯⺟吃了一惊,他更莫名惊诧。 门外是二哥。 …原来二哥上午到了京北,先去了部里,中午到阿姐那里吃过饭,又到大学里找他,没找到,便又到这里来找崔伯伯——出现了一桩大喜事,京北这边决定把二哥调来,到他们那个行业的一所⼲部进修学校任教!崔伯伯既是这个行业的技术权威,在部里又威⾼言重,二哥在理办有关手续的过程中,害怕“夜长梦多”中途生变,因而赶着来拜望崔伯伯,也是希望崔伯伯再给部里有关导领打个电话,加以巩固的意思…没想到兄弟竟相逢在别人家中! “咦呀,是盈工呀!好一个英俊小生!你运气不好!你崔伯伯偏偏出国了哩!”崔伯⺟自然早就见过二哥。当年⽗⺟在京北时,二哥不仅随⽗⺟来过崔家,崔伯伯也曾带上崔伯⺟到过他们家,遇上过出差在京的二哥… 崔伯⺟固留二哥和他吃晚饭。他当时没有往深里探究过,为什么崔伯⺟留他吃饭时,那表情是十分勉強的故作热情,而留二哥吃饭时那表情至少透露着七分真诚… 那天他们哥俩没有留下吃饭。因为他告诉二哥,他已买好了电影票,并已同沈锡梅表姐电话约定,在首都电影院门口集合,一起看苏联的彩⾊宽银幕电影《红帆》。二哥愿意跟他一起去首都电影院,如果临时买不到票,就在门口等一张退票。同时听说崔伯伯不在国內,是在热带的一个友好家国里主持一桩援外工程,短时间也回不来,所以留在崔家吃饭也无意义。 …那年轻的崔伯⺟只比二哥大个一两岁,他后来听二哥说过,去得多了,混 ![]() ![]() …他记得,那天到了首都电影院门前,锡梅姐一见二哥竟随着他从天而降,脸就又渐次地红了——为什么锡梅姐那张左右不怎么对称的脸庞红起来时总是明显地呈现出一层层一晕晕增深的状态?那种理生现象是什么心理结构的效应?…锡梅姐立即结结巴巴地表态说她就不看了,让他们两兄弟进去看“因为…你们看完了好摆啊…”二哥就说大家都看,等一张退票吧,看完了大家一同到电影院旁边的⾼台阶饭馆吃点东西——那饭馆他和二哥多次光顾,可总不记得名字,只记得门口有很⾼的台阶——但那天退票很难等,电影院门口以至老远的人行道上就有些人伸出提着钱的手嘴里不住地说:“谁有票?谁有票?…”他就把票给了二哥,让二哥和锡梅姐进去看,锡梅姐有点惊惶,转动着头颅,仿佛在寻找一面镜子,用手托托眼镜架,又低头望望自己⾐襟,喃喃地说:“那怎么行那怎么行,看我今天…也顾不上…蓬头垢面,破⾐烂衫的…”他当时觉得很好笑,不是进去看电影吗?难道有谁要看她吗? …后来还是二哥和锡梅姐去看了那部叫《红帆》的电影。他一个人步行了好长一段路,边走边想,锡梅姐不再去剧场看京戏,而改为频频进电影院看电影,是偶然的吗?并且锡梅姐不再让他给借《舞台生活四十年》一类的书,而改让他给借乔治·萨杜尔的《世界电影史》,以及《苏联电影剧本选》一类的书,在见到他时,又似乎总试图同他“摆一摆电影”比如问他,那个苏联电影《海之歌》,一点儿故事也没有“ ![]() 11 二哥调到京北以后,请假去了趟张家口,看望⽗⺟。 二哥从张家口回来以后,断断续续向他讲到一些情况。 ⽗⺟在张家口那所军事学院中过得不错。尽管张家口地区一般居民的生活远比京北艰苦和单调,然而学院自成体系,占地颇巨的学院围墙里是一个与京北郊区队部大院相仿的特殊环境,⽗⺟住的是单元楼,吃粮和副食供应上都有特殊照顾,因而不必为他们的生活担忧。⽗亲一心扑在教学工作上,深得学员们喜爱。⺟亲把家务 ![]() 但⽗亲却一反前几年对大哥的好感,重又复归于对这个从幼年起就不断给他招惹⿇烦的长子的厌恶乃至于痛恨。 二哥自然一直保持着同大哥的通信,并且自然与大哥有更多的 ![]() ![]() ![]() ![]() ![]() ![]() ![]() ![]() 二哥后来非常后悔。他再长大些后也很埋怨二哥。二哥原是最孝顺⽗⺟的,从小长大到那一回以前几乎从未让⽗⺟生过哪怕是小小的一点气,然后那一天他却猛地在⽗亲心上划下了一道又深又长的伤痕! …到了那军事院校后,⽗亲原是心情舒畅的,他很満意组织上给他安排的那个角⾊,并且自己也很积极地投⼊那个角⾊。⽗亲在反右运动以前因为真诚地觉得自己不够资格加⼊共产 ![]() ![]() ![]() ![]() ![]() ![]() ![]() ![]() ![]() ![]() ![]() ![]() ![]() 然而二哥却给⽗亲带去了那样一个可怕的信息!他不相信、不承认,并且不愿想像他的档案上有那样一种不仅令他自己,而且也令子女羞聇的印迹,他断定那是大哥因为久久不能⼊ ![]() 他从未向⽗亲诚坦地谈过这一段公案。⽗亲真的能通过断定大哥造谣和怨恨大哥,扫除他心中的 ![]() 后来他弄清楚了,那个叫乔芝芸的是一个年龄已近50的妇女,他见过,望去尽管憔悴,却依稀可见当年的美貌。据说解放前是一张什么报纸的记者,解放后又一度在一张主民 ![]() ![]() ![]() 二哥确实很为无意中伤害了⽗亲后悔。但二哥出差去了一趟广州,并在那里同恰好也到广州出差的大哥相会进行了畅谈,回来后就又跟他透露说,大哥的⼊ ![]() ![]() ![]() ![]() …原来那一年大哥离家出走以后,到一艘轮船上当了一个⽔手,乘那船驶抵了海上;在海上他不愿再⼲⽔手,便到一家⾼档饭店当了一个侍应生,在当侍应生阶段,他颇有一些风流韵事。据二哥转述,有一回大哥在酒吧中服务,那里聚集着若⼲洋人和⾼等华人,有一个当年相当走红的女电影明星那天去了,那女明星很忧郁也很浪漫,她好像很不喜 ![]() ![]() ![]() ![]() ![]() ![]() ![]() …20岁的大哥如此浪漫的经历,听来令他惊奇,也令他隐隐地有些嫉妒…难道连这样的事情,大哥也向组织上作了 ![]() ![]() 大哥后来又从海上流浪到天津,在天津还跑到一家商行当过一段仓库的看守,二哥乍听大哥那么说疑惑地问:怕是当搬运工吧?你那么一个流浪青年,人家怎么信得过你呢?大哥说那老板就信任了他,就让他当了看守,因为他说他会武功,会开 ![]() ![]() ![]() ![]() ![]() ![]() ![]() ![]() ![]() ![]() ![]() ![]() ![]() 他的大哥便是那样一个人!他隐隐觉得,大哥后来的继续流浪,直到终于参加国中 民人解放军,与其说是一种社会的、历史的因素在起作用,毋宁说是一种天 ![]() 12 当二哥宣布说决定同沈锡梅结婚,并在单位未分配住房前暂借八娘、曹叔宿舍中的一间屋子成婚安家时,他并不感到惊奇;当然他也并不相信锡梅姐(那以后他改叫锡梅嫂)的“摆电影”能力有多么大的提⾼。 阿姐的反应却截然不同。首先是吃惊。她那些年忙于自己的生活,尽管偶尔想起二哥三十多岁还没结婚有些代为着急,也曾跟鞠琴姐等多次商议过如何再给二哥介绍个合适的对象,但她却从来不曾真正关注和了解二哥的感情生活。她曾私下里对他悻悻地说过:“想不到沈锡梅这么厉害!表面上憨憨的笨笨的,原来一直在放长线钓大鱼!二哥也是,怎么挑来选去,最后居然相中了她!不是我有意臭沈锡梅,她优点固然很多,事业上也算有所成就,我们院子外头那马路上的两大排银杏树就是她优选成功的行道树新品种,可凭她那副长相,怎么配得上我们二哥呢?说实在的,大哥长相不错可惜有点矮,小哥长得像七舅舅,金鱼眼,短下巴,扮小旦能混过去,作为一个男人那长相可不行,你嘛还没长成型,总是个少年人模样…论起来我们家四个兄弟里也就二哥真拿得出去,论个头有个头,论相貌有相貌,论风度有风度,专业上有⽔平,英语又自学到能同声口译的程度,又懂文学艺术,比那曹叔还风流倜傥,可他居然到头来娶个沈锡梅为 ![]() 小哥的反应骨子里同阿姐一样,但表现方式不同,他从湖南给二哥和锡梅嫂写来了贺信,是寄到八娘曹叔那里的,信很简短,里面有个对子:“千里相会终成眷属,⽩头偕老永远幸福。”当时谁都没有在意,后来他恍然大悟,小哥是将“有缘千里来相会”和“有情人终成眷属”两句话里的“有缘”、“有情”故意掐掉,以隐含他內心中对二哥、锡梅嫂是否有缘有情的深深怀疑。他对小哥的这一反应并不以为奇。他知道,⽗⺟是一度希望小哥同沈锡梅好的,而沈锡梅也一度同小哥保持着频密的通信关系,那对京剧的一度热衷也显然是“别有用心”的…小哥后来明确地拒绝了沈锡梅的追求,并中断了与沈锡梅的通信联系。 二哥和锡梅嫂是在1966年的“五一”劳动节结婚的。他们是大时代中两粒微不⾜道的芥⾖。他们哪里知道那时候京北大学的聂元梓等人正在康生幕后指挥下选择着贴出“国全第一张马克思主义大字报”的时机…5月25⽇那大字报在京北大学贴出,6月1⽇晚上央中 民人广播电台广播了那张大字报,6月2⽇《民人⽇报》在头版刊出了那张大字报。但二哥、锡梅嫂乃至八娘都仍旧梦梦然地过着他们那凡人的小⽇子,惟有曹叔从部里下班回来时脸⾊比往⽇严肃许多,但就连曹叔那时也只是隐隐感觉到有一种什么风暴在开始卷动,但同时又觉得无论什么《海瑞罢官》,什么“三家村”什么京北大学的事情,也都离自己那个部那摊具体工作还相当地遥远… 6月中旬他去八娘曹叔他们住的那个宿舍大院,看二哥和锡梅嫂,二哥锡梅嫂借住的那间洞房同八娘曹叔一家自住的两间半房子不连在一起,当中相隔着两进院落,位于一个偏僻的角落。屋外有别人家栽种的一架葡萄,枝叶纷披,一串串的葡萄花正在转化为小小的葡萄珠。他在那屋里同二哥、锡梅嫂一起喝茶。这时就传来了一阵阵相当响亮而又浑然不清的呼喊声。原来那宿舍大院对面就是《京北⽇报》的办公大楼,那里已成为“文化大⾰命”的漩涡中心,正展开着人与人之间狂暴的斗争。那声浪一波波地传来,惊心动魄,偶尔可以听出来一阵阵的口号声喊的是“打倒某某”但那又分明不是一种秩序井然的批判会。因而突然会有某几个人的尖声呼叫,凶狠而杂错,同时又突然会有某一两个人的尖声嚎叫,凄厉而恐怖…他记得,就在那一天,正当他们不得不停止相互 ![]() 多少年后回忆起那天的情景,那些非人间应有的嘶叫、狂吼和惨嗥还似乎回 ![]() ![]() ![]() ![]() 人们到处生活。 人们随时生活。 在有人相恨相斗的时候,也有人相爱相依。 在有人跳楼杀自或采取别的什么方式残酷地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也有人在黑暗中默默地创造着新的生命。 在非常非常伟大的后来被记载下来称作历史的一些事情在威武雄壮地运作的同时,也有许许多多非常非常猥琐渺小后来一定不见诸历史书籍的凡人小事在密密匝匝默默无闻地生灭着… 他常常想哭,为那历史以外的活鲜鲜的存在… 他又常常想笑,微笑,为那些猥琐渺小的鲜活个体及他们的生存轨迹被伟大庄严的历史筛汰掉而庆幸… Www.WuWaNG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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